风投们说,企业融资时就像出嫁,新娘出嫁前总会有些害怕
文|《创业家》记者 刘恒涛
编辑|周一
插画|刘杨
我们要不要VC?
2009年,赵敏和老公李新经常吵架。这对夫妻共同经营炎黄科创——一家生产环保检测仪的企业,八年来赵敏负责公司日常运营,李新负责技术开发,夫唱妇随,几乎没有拌过嘴。
拌嘴的焦点就是,公司要不要融资。
2008年,炎黄科创销售额达到了5000万元,年增长率平均40%。李新做的一个项目,跟国家战略非常吻合,加上良好的政府关系(他们的主要客户就是政府机构),公司会在未来几年有一个快速的发展。与此同时,风投也找到了他们,接触了几个之后,李新决定2010年融资,然后过三五年上市。赵敏反对。
“这种快速发展的模式根基会不稳。”赵敏说,她去某连锁口腔门诊补龋齿的时候就很有体会,“我发现这种资本催肥快速成长的公司,管理都跟不上,包括餐饮等一些连锁品牌也是这样,管理问题非常多。”在日常生活中,赵敏发现了太多的例子支持了她的观点。公司招聘经理,应聘人员一谈起之前就职的公司,有很多问题都是因为融资而来的。
“很多本来还蛮健康的公司,因为要融资,或者要第二轮融资,自己原有的业务增长速度不够,就把那些有项目或者有一定资源的人高薪招聘进来,包在一起去套钱,最后又没有融成,这种企业就会很动荡。”赵敏面试了很多这样的经理,在原来的公司干一两年,就要重新找工作。“挖的人带了业务过来,里面内部怎么平衡?是发展你的业务还是发展我原来的业务?会带来很多的矛盾。”
赵敏特别认同“骆驼公司”(见本刊2009年第10期封面故事《骆驼公司》)的概念——一股独大、远离VC、自身积累、滚动发展。这位浙江女人倾向于稳健发展,如今他们的产品在国内站住了脚,她准备进军国外,走品牌发展的道路。
“你看《惠普之道》,它第一条就是稳健的财务制度。”赵敏很注重对那些制造业巨人的研究,他们的前辈、同行,比如安捷伦、美国哈希,都是七八十年慢慢做起来的。夫妻两个以前观念非常一致,“以前我们老讨论这些理念,但是真正事情来的时候是很难把握得住这些诱惑的。之前我丈夫说,老婆呀,很多公司都是撑死的,我们不要做那样的公司。现在他认为我跟不上形势。”
“也难怪,如果你身边经常有人跟你说融资多么多么好,你慢慢就会改变想法。”赵敏把报道骆驼公司的那本《创业家》杂志放在丈夫的枕头上,但对方根本就看不进去。“他同意这种理念,但是他不会这么做。”赵敏说。
“原来我们好多理念都是一样的,怎么到今年就不一样了?”赵敏说。
导火索都是一些公司日常运营的事情,但背后是个人对于未来发展的规划。比如引进管理人员,因为要融资,丈夫更喜欢引进工作背景都是IBM、惠普的那种成熟经理,但是赵敏就不同意。
“这些成熟的经理待遇肯定不会低,我丈夫想的是反正人家投资进来,有的是钱,但是我如果是要靠自己的积累,这点销售额,这样的待遇我觉得我支撑不起。”李新要上高风险、高收益的项目,需要很大的前期投入,赵敏却觉得要“先放一放”,应该马上做另一个项目,“这个项目,你做出来我就能卖,因为生产我很清楚。”
凭心而论,赵敏也很理解丈夫:“一个是机会很好,有政府资源,另外一个,创业板又开了,整个环境对他也有影响。男人的事业心都比较强,没有不蠢蠢欲动的。”
但是拿钱之后被快鞭催的感觉也着实不好受,赵敏还未融资,就看到了很多人上市后身不由己的例子。她拿前几年上市的国内某语言学校作为案例。
“当初跟创始人一块创业的很多人都走掉了,把股份也卖掉了,但是这个创始人不能卖,他像个精神领袖一样,他一走股价可能就撑不住了,并且每年还要保持多少增长额。他没有办法,只能靠收购,但一收购,管理就跟不上了。最近他们入股的一个公司携款逃跑了,从长远来说,这对品牌的损害是非常大的。如果是他们自己培养起来的学校的话,不可能管理这么混乱。”
用赵敏的话说,吵架也是一种沟通方式,夫妻两个吵吵闹闹,慢慢达成了一致:把业务分开来经营,老业务归赵敏管,新业务由丈夫主导,各干各的。
“如果都想做主的话,一定会走到离婚这条路,企业做大了,家庭破裂了,我不想这么做。他那边风险大,万一不成功,我这边还能给他保留着他再次创业的平台。我可能会做一个慢公司,稳健的一个公司,他可能会做成一个快公司吧。”赵敏说。
要不要融资?如何说服合伙人?这样的问题同样曾经困扰过科锐国际董事长高勇。2006年,猎头公司已经进入平稳发展期,高勇想开辟招聘流程外包的新业务,是要用现有的利润养,还是融资进来,借助资本的力量?几个企业创始人一直有不同的意见。
“我们前几年做互联网没做起来,失败的原因就是用猎头的钱去养互联网。不能靠自己的资源去做事情,这样的话,会反过来影响到猎头的业务,这是我们曾经有过的教训。”高勇主张融资,“而且我们四个合伙人一起做了十几年,思维比较固化,同质化比较强,需要通过一种体制能听到另外一种声音。引入投资公司,除了提供钱之外,他还会有钱之外的价值,尤其在策略上,他能站在另外一个角度帮你验证对不对,因为人力资源很多服务还是新的。”
但是有的合伙人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公司不缺钱,为什么还要融资?为什么不用现有的钱去做新业务?拿着给投资公司的股份去吸引几个高级人才,建立一个好的团队做事情不是更好?”高勇最终说服了合伙人,在2008年顺利融到了经纬创投400万美元的资金。
数字100市场研究公司创始人汤雪梅决定融资前,也经历了和赵敏一样的挣扎。
“我有好几个朋友都融到资了,他们告诉我,融完了以后风投有好多特殊限制,花点钱都得有凭有据,达不到目标他天天就质疑你,一大堆的事儿。想想我的朋友说得也有道理,本来自由自在的,何苦去受人家限制。”
汤雪梅怕的是决策受到影响:“谁都知道决策是一个蛮复杂的事情,如果风投对行业不是很了解,但是他又有一票否决权,我们的战略选择很容易受到影响。也许你之前奋斗这么多年的成果也就被带上一条前途未卜的道路。”
但和赵敏不同,虽然疑虑重重,汤雪梅最终走上了融资这条路,尽管在跟投资公司签意向书之前的几天,她心里一直在打鼓。
“那些条款一堆一堆的,你根本看不明白,可能就怕哪个地方踩着雷了。比如说条款里规定以下事项有十几条需要经过股东会全部股东的认可,他以后不认可,我难道啥也做不了?”
“风投说,融资就像出嫁,新娘出嫁前总会有些害怕。”汤雪梅苦笑着说,她目前和一家投资公司谈得还算顺利,已经进入了尽职调查阶段,不过她最后还是变成了“落跑的新娘”。
坏现象跟钱一起到来?
“融资是一个兴奋剂,对企业来说,它是一个外部的因素,这个因素可以把企业带好,也可以把企业带坏。”高勇说。
融资前后公司能否保持稳定,取决于现有的股东或者管理团队是不是对这个企业未来充满信心。“这个很重要。”高勇说。合伙人对企业发展目标要基本趋同,他们之间的分工、角色、能力都要匹配好,否则融资时就会出现问题,“融资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企业要上一个新台阶,但并不是所有创业的兄弟都能爬上来,这是能力的问题。另外一个,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陪你爬这个台阶,这是他的价值观的问题。有一些老股东不想这么累,他想干点别的,借势退出公司,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跟人的生活方式、价值取向有关,很多人说我为什么要干得这么累?挣钱图个什么?所以他就借势退出了。”
高勇说,融资是一个兴奋剂,钱进来以后,更容易使人心态失衡。如果几个合伙人之间的品牌、影响力差不多,在融资的时候,有野心的人想借势上位,主导这个企业,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另外,因为钱进来以后,公司在机制上、体制上比以前更科学,会进一步想办法划清一些东西,但也有可能划不清,这样就会对有的人产生影响。
“因为企业一上台阶的话,合伙人之间就会有差距。以前内部比较不出来,融资实际上使企业越来越透明,越来越容易跟外部去对比。在这种情况下,大家视野要比以前更开阔,标准也比以前更高,有的人可能能力上不去,那就要降低他的位子。当初哥几个带着兄弟们去创业,大家都是一样的,如今要排出个三六九等。所以在那个时候,势必就有进有退。这个东西都很难拿捏,就得看人的心态了。”
“一个好的企业的成长,跟股权细微的变化是有关系的。”高勇觉得,企业的股权不能固定不动,在科锐内部,四个合伙人里面,曾经有一个合伙人的股份最小,为了平衡这种关系,他们通过提供内部交易,让这个人的股份越来越大。
“公司里有能力的人,如果他愿意为这个企业贡献,愿意去拼,你一定要把他推上去,一定要想办法让他施展,在允许的情况下,股权也要做一些调整,不能停留不放。中国人比较含蓄,没有人站出来说觉得自己亏了,但是等他站出来说的时候,可能事情已经晚了。”高勇对此看得很明白,“为什么大家要融资、要上市呢?不仅仅是为了圈钱,上市不是终极目的,第一轮融资也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企业的长治久安。”
融资可能把企业带好,也可能把企业带坏,但没融到资,对一个企业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从2006年开始,因为要找企业融资,高勇见了各式各样的投资公司,其中在2007年和一个外资公司深度接触,但最终因为客观原因未能合作,“来来回回花去了一年的时间,天天法律文件,动不动就聊一聊,花得精力太多了。”
辛苦虽辛苦,但高勇属于苦尽甘来,世纪电器网董事长王治全就没那么幸运了。2008年,世纪电器网销售额达到了一个亿,一直靠自有资金滚动发展,虽然被同学告诫“VC是最贵的融资方式”,王治全也不愿融资,但现实逼迫着他开始和各种VC接触。一接触先被来了个下马威。
“我知道公司需要这么多钱,但这个钱是用什么方式测算出来,我说不清楚,因为做了这么长时间,我们更多靠的是经验。但是对VC来讲,他们用另外一套语言体系,你要把他翻译成一个财务语言,必须具体到我说的那个财务模型。你明年增加几个人,每个人的工资是多少,要添哪些硬件,预计明年的哪个品类销售多少,每一个区域销售多少,那是一个很庞大的量。这些东西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前面我就是凭经验给人说,说了没用,包括商业计划书怎么做我都不知道。”
王治全懵懵懂懂,见到了很多VC,什么情况都遇到了。
“有的VC纯粹就是对电子商务有兴趣,但是自己研究太慢,把你叫过去,说是跟你谈,实际上是普及一下他这方面的知识。一下午聊了半天根本问不出来什么问题,居然还会第二次回访,也没有什么太挑战的问题,顺着我的话说,你做得也不错,我一听就知道没戏了。”王治全见了十几家VC,其中有一半属于这种情况。
也有相谈甚欢的。2009年,一家中国最早做投资的公司负责人,和王治全坐在北京老四合院的漂亮建筑物里聊了一个下午,“当时说得也很热闹,说我们俩一定会再见面的,回头也没有消息了。”王治全私下通过熟人打听,说现在公司的钱不是很充裕。
“什么上个厕所就决定投资,讲究磁场,讲究见面感觉很好,我觉得这都是江湖传言。我碰到这么多家都没有找到感觉,难道是我这个磁场有问题?”
也有开出条件特别好的,一个家电厂商想投资,控股世纪电器网,但是王治全却不愿意,他担心会改变公司的方向。
一圈接触下来,王治全身心俱疲,2009年9月,他决定不再主动去跟VC接触了。“中国电子商务现在是看得多,投得少。2009年B2C这几家几乎都没拿到钱,只有一家拿到了钱。”
“而且谈融资对创业者来讲太劳神了,我在公司里还要管事情,我的工作不是只做融资这件事,它是头等大事,但不是唯一的事。有人说见VC要见四五十家,那是什么概念?你要搭多大的工夫?而且见一家,不可能见一面就能谈成,你还有第二轮的事情,还要再见面,再准备,再折腾,可能要搭个半年到一年的工夫,只能做这一件事,那啥事都别干了。”
“融不到资,最大的问题是你可能丧失了很多的机会。有钱在手里的时候,你可能会做一些试错的事,但没钱的时候就谨慎多了。” 王治全借朋友的钱,借银行的钱,已经投入自有资金1000万,但资金仍然不够,世纪电器网跟一些地方上强势的社区合作,都谈得很好,就是因为价钱谈不拢,丧失了很多机会,影响了公司速度。2009年国庆,王治全跟供应商谈了很好的价格,供应商要求他一次进很大的量,但因为没有资金,也被迫放弃。值得高兴的是,最近有一家VC开始和他们密切接触,已经谈到第四轮了,这家VC和他之前接触的很不一样,王治全抱有很大的希望。
他的苦恼也是所有想融资创业者的苦恼。慧浦神望总裁祝建民在2007年也开始找钱,见了十几家之后,也有些心灰意冷,心力交瘁。
“听说盛大当初见了三四十家VC才谈下来,我一听就傻掉了,我哪有空去谈啊?我现在只能坐在办公室里,VC来,一家一家地谈,让他们来判断我这个产品,判断我这个人,判断我这个市场。”祝建民还委托了专业人士帮他去找VC。
一些VC的态度也让祝建民很不爽,有的VC说自己特别忙,我发个短信,连回都不回,一个电话打过去,总是说,我在开会,我在开会。这种VC靠得住吗?
临门一脚再变卦
乾龙创投合伙人查立曾经在博客里写道:拿到风投的termsheet(意向书),犹如突破了诺曼底防线,是融资“死亡行军”的一次重大突破。但是也只是一个突破,即使拿到意向书,即使通过了尽职调查,最后死在沙滩上,融资泡汤的事儿也不胜枚举。
汤雪梅周围就有好多人,在和风投谈到中后期阶段无疾而终。她有一位朋友,在和风投签署了termsheet之后,委托她的公司做一个调查,评估他们的产品市场,“当时价格什么都谈了,后来调查报告出来后问他,他说已经放弃融资了。”一个做风投的朋友告诉她,他们公司签了termsheet之后没有投的项目,比例占到四分之一。
“因为在开始阶段,你还不是那么明晰,所以觉得还可以往下走。但是真正懂得多了以后,谈得越深入,你会越慎重。我周围很多人,前期都谈得差不多了,但到最后还是终止了,因为有些东西自己并没有想得非常明白。”
估值是一个焦点问题。太空板业2000年就做完了股改,很多风投对他们都很感兴趣,但迟迟未能融资,其原因就在董事长樊志总觉得风投对公司估值太低。
“我们有五十几个专利,这笔无形资产就值好几个亿。很多网站还没赢利呢,每股就多少钱,我很不平衡,我这个年年赢利,赢利了这么多年了,业绩翻一番地往上走,为什么你给我的估值就这么低呢?”樊志说。
2008年,樊志和一家投资公司谈好了价格,准备签合同,从美国飞来一个董事长,“他说最后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这企业真的像你说的那么赚钱吗?我立刻说不签了,我赚钱不赚钱你都不知道,你应该比我还清楚,然后再决定投不投钱。”
创业者忽然变卦拒绝融资,风投最后决定不投的案例也不少。
查立曾看到一个非常好的团队,公司业务非常好,他们很想投,但是做尽职调查时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个公司每年有上千万的收入,但是这些收入没有进入公司账号,为了避税,他们全部打到了个人卡上。
“当然它里面做了两本账,一本账是真实的,另外一本账是假的,显示公司收入很少。像这种情况,我们通常会敦促他补一部分税,这样业绩看起来会好点,我们也不要求他100%的补税,但象征性地补一点,比如你把去年下半年的税补一点。因为要融几千万的钱,你要拿出点成本来。而且我们做投资也要对投资人负责,投的是怎样一个公司,几千万的估值投你的公司,账面上只有几万块钱收入,那说不过去。”查立说,但是那家公司就是不愿意补税。
“它不愿意这么做,后来我们就没有投了,非常可惜。这位创业者不想再多花一分钱,也不想在过去旧账、烂账方面花任何精力配合投资?人。”
查立还曾经看过一家做手机软件应用的公司,公司的团队、产品都还不错,对方告诉他,公司核心团队有七个人,但是在做尽职调查时,他们发现公司所有的东西全部掌握在CEO一个人手里,对方当初所描述的团队,实际上都是他临时找来的。
“因为要融资,他就临时组一个团队,表面上说这个团队占40%,他自己占60%,其实这个团队没有任何股份,他自己占了100%。”
查立希望在投资之前,这位CEO能把事情解决掉,把团队的股份给出去。但对方并不想这么做,“他的出发点就是用团队的名义把投资人的钱拿到,然后就我行我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查立最终也没有向这家公司投资。
而汤雪梅和王治全,才刚刚越过了诺曼底,正在另一道防线上奔突前进。
(根据被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物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