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文|韩洪刚、杨林、乔芊、孙然
北京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夺走了 19 条生命,也让许多人的“家”不复存在,甚至被贴上了“低端产业人群”的标签。
36 氪采访了数位在北京市群租公寓大清退行动中,不得不仓皇找房、搬家,甚至险些流离失所的人。从他们的自述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有一份正当工作,职位或许卑微,收入或许微薄,但这就是他们职业和生活的起点。
当我们在谈论中国的互联网和一个城市的文明,我们在谈什么?是谁撑起了互联网公司扶摇直上的市值?是谁付出 996、10107 的执行力,参与到这一进程?是谁提供了便利,让你得到了收快递的快乐?让你不想打扫时仍然有个干净的家?让你在加班的深夜吃上一口热乎饭?
你是不是可以随意无视、撇开和抛弃这样一群人?
他们对我们敞开心扉,谈话却并没有涉及太多的抱怨。他们谈职场,谈生活,谈自己人生最朴素的愿望,也谈所有这一切的起点——北京。这个冬天,尽管寒冷,但北京应该是一个有温度的城市。
“家里没我这样的,骑着摩托车乱跑还能赚钱。”
——任勇,闪送快递员,36 岁,月薪 7000
刚来北京的时候,我想买条皮裤。就汪峰那种皮裤,唱《北京北京》的那个人。
2010 年左右我还在矿上,看《星光大道》有旭日阳刚出来,他们不也是民工嘛,然后就唱汪峰的歌。我听了就觉得北京挺有意思,想来看看。
一开始,就跟老乡一块开货车、拉水泥,北京城里没我没跑过的地方。但我来的时候,已经没那么多楼盖了,每天累死累活的,老板还拖着工资不发,没劲,前年快过年时候闹了闹,拿了钱就不干了。
过了年我又回来了,听别人说跑滴滴很赚钱,我租了辆车,跑了几个月。但北京城太堵了,我没耐心,每次堵在三环上,就觉得自己像是口痰,卡在北京喉咙里。
去年夏天,我花 6000 块钱,买了辆摩托车,跑起了闪送。北京城还是摩托车最快,有次从国贸到机场,还遇到了高峰,我也就用了 42 分钟。
去年钱还挺好赚,多的时候一天能有七八百,平台抽走两成,还剩六七百。今年听说平台大了,人多了,赚钱没那么容易,但是一个月下来也能有六七千,我觉得挺好。家里没我这样的,骑着摩托车乱跑还能赚钱。
你说这手机也真是神奇,我就是注册的时候见了闪送的人,交了一百五十块钱,其他时候都是手机给你活,手机给你钱,不用人,手机啥都知道。
现在从顺义搬出来了(指清退,36 氪注)。我觉得没啥,我在一个小旅馆睡了几天,就这几天我也继续拉着单。
你说前途?我没想这么远,反正在北京过得挺恣,一个机场就比整个村子都大,在北京怎么跑都跑不到头,不然干啥需要我们这些跑腿的。
“餐厅老板的互联网思维,说不定就是被我们这群人培养起来的。”
——李江,外卖平台 BD,25 岁,月收入 7000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从一个“北京”,赶到另一个“北京”。
我家在海淀区马连洼附近的一个城中村,周围正规小区的房价早就五万多了,不过在我住的那个村里,1000 出头能租到还不错的一居室。每天我都要去东边,和餐厅谈合作。
我和同事凌晨两三点出来贴过海报,也撕竞争对手的海报。7 月北京最热的时候,我们顶着太阳在街上连续走四五个小时,拜访餐厅。商家不懂什么叫外卖,你得慢慢地解释给他听,有的店主老一点的,连上网都不会,你还要花时间教他上网。后来有一天,我突然觉得,说不定北京城里大大小小餐厅老板的互联网思维,就是被我们这群人培养起来的。
有一次为了磨一个老板和我们签独家,关门之后我还坐在店里,跟他一边抽烟一边聊,聊工作、家人,也聊从前的经历。十几瓶啤酒下肚就开始称兄道弟了,虽然我俩相差 20 多岁。
从小到大,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一个没啥出息的人,读个大专因为打架最终连学历都没拿到。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坐办公室的料,特别复杂的问题处理不来,现在的工作还挺适合我的。
公司管理制度扁平,只要做得好,晋升就很快。这也是我一直觉得这个城市“公平”的地方。
我们公司做外卖的时候,正赶上 O2O 大潮,当时我什么都不懂,2015 年下半年突然开始资本寒冬,很多公司就那么死掉了,扫码大军也没了。我开始关注些商业的事情,和一些朋友喝酒吹牛的时候,也会谈起资本、风口这样的词。
我从来没有想过跳槽。有一段时间,西北老家的父母在县城给我谋了一份工作,他们觉得稳妥吧,但是想了两天,我还是放弃了。他们说我在北京一辈子可能都买不起房。但我觉得,月收入一万多的白领也买不起房,所以我们没啥不同。
这次被清退,只能离开生活了好几年的“家”。不过这都不是事,搬到公司附近和暂时朋友挤一下,都是大老爷们,这点方便总要给的。
也许再过五年,我 30 岁的时候,就想回老家,在县城买个房子,娶个媳妇,再开个餐馆。但不是现在。
“十天前我写出了一篇十万加的稿子”
——余珊珊,公众号运营,23 岁,月薪 4500
我喜欢电影,不是想当演员,就是想着能参与到电影里来。刚毕业的时候,家里想让我留下,帮着看店,我吵了几次,没说服他们,但他们也没说服我。
来北京时已经九月,我找好了工作,是在一家公众号公司里做内容策划,电影相关的。工资三千,家里给了五千,这是全部身家,所以我租房首先要考虑价格。一千三一个月我都觉得有些高了,还找了人合租,房租对半分,我比较轻,所以睡上铺,她加班多,要盯着电脑,睡下铺方便些。
租房的时候,有人劝过我,说群租房不符合规定,而且还危险,条件也差。但是对我俩来说,那是能找到的最合适的房子了,能睡觉,能洗漱,能上网,离公司不算远,半小时地铁就能到,楼下还有个小超市,晚上没卖完的面包会打折处理,五块钱就能买好一份早餐,甚至还有个小窗户,早上有一会儿能晒到阳光。
屋子里人多,洗澡就得排队,还得抢位,而且天太晚就没了热水,被冷水淋了几次,后来我就早上早起一点,不跟人争,也能洗得久一点。后来有次出差,住在全季酒店里,那可能是我三个月里洗澡最舒服的一次了。
这次再换房子,我想多加点钱,找个“24 小时有热水的家”。
我羡慕那些劝我找个好房子的人,也羡慕那些一脸惊讶“这样的房子该怎么住”的人。但对我来说,这个地方让我真的在北京有了庇护所,有了家。
来北京之后,我始终挺兴奋的。我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写东西、看电影、见人、学习,每天都有新的知识涌进来,回到家,看着就在鼻尖的天花板,我觉得自己在触碰天空。
就在十天前,我写出了一篇十万加的稿子。也就是在十天前,同屋的女孩收到了正式的 offer,搬了出去。临走时候,她跟我说,这里还挺好的,起码它代表北京欢迎了我们。
现在我走了,那个房子也不会欢迎其他人了。但我还会留在北京,这里有希望。
昨天朋友带回家一缸金鱼,放在桌上,我能听到它们吐泡泡的声音。
“如果说我喜欢北京什么,我喜欢它的公平”
——大卫,软件公司 HRBP,29 岁,月薪几万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我和女朋友拿着洗漱用品,一人抱着床被子,像两个幽灵一样在小区里晃荡。我们被从租的房子里赶出来了,不知道该去哪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从前没注意到深夜的小区原来那么静,野猫野狗特别多。她被一条蹿出来的野狗吓得惊慌失措,跟我说,“我害怕,你听草丛里有什么东西跑动的声音。”那一刻作为一个男人能怎么想?我突然觉得特别对不起我的女朋友,不能给她一个稳定的住所和安全感。我觉得北京这座城市把我抛弃了,我从没想到自己也被划进了清理的范畴。
我出生在吉林省一座五线小城市,七年前一毕业就来了北京,现在我也是一个资深的 HRBP 了,公司挺知名的。我工作挺拼的,最忙的季度一天工作 14 个小时,业务也算拔尖,常被请去行业大会当站台嘉宾或者在圈内做分享,即使跟 BAT 的同行交流,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看法也能高出一筹。
7 月份这套房子刚入市面,我们就用接近 3000 块租了下来,一点点亲手把它布置得很温馨。我和女朋友都觉得这是我们来北京后租过的最舒服、最像家的房子。
有一天我的中介链家自如的管家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我的房子被定性为群租房了,三天后就要拆墙,在此之前一定要搬出去。
有点讽刺的是我既是清理的受害者,又是受益者。我在房山的房子本来一个月 2600 块都租不出去,大兴、丰台开始清理后,上周六我的房子很快就租出去了,3400 块。我邻居都要 4500,但我也是被赶出来的人,被疏散的人工资都不高,没必要(要这么多)。
租户是三个在 KTV 当服务员的小姑娘,最大的也不过是 96 年的。我就觉得,无论多体面的工作,挣多少钱,只要在北京没房,大家都一样没有安全感。
我没考虑过北京能给我什么样的未来,做了这么多年 HR,见了很多人,我觉得其他人也给不出明确答案。如果在老家能有一份同等薪酬的工作,把在北京学到的东西都用上,那很多人都会想回去,但事实上回家乡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工作。
现在我月入几万,在老家的同龄人眼里很光鲜,可其实我也羡慕他们结婚生子,生活安逸。如果按马斯洛需求的 5 个层次看,我觉得自己还在基本需求和安全需求之间游荡。收入税后就没多少了,既没有在很好的位置买房,财务自由也遥不可及。
短期内我和女朋友依然不会离开北京,我们的事业都还有很大上升空间。如果说我喜欢北京什么,我喜欢它的公平。在老家都是拼爹、拼关系,我在北京这几年虽然辛苦,但是只要付出就能得到认可和回报。
“我曾经是家人和朋友眼中的小公主”
——白莹,网易内容运营专员,23 岁,月薪 7000
从大学起周围朋友都觉得我是小公主,但去年 9 月毕业,我做了件挺叛逆的事,一个人从大连拎着行李来了北京。
当时我在这还没什么朋友同学,第一次租房子都特别害怕,晚上跟中介去看房,还悄悄带着小刀防身。
今年我在网易顺利转正了,成了一名内容运营,平时帮合作品牌策划节目促进流量,我父母和同学都觉得这是个特别好的工作。
4 月份我搬到了现在的房子,和四户人合租。我住在 18 层,视野很棒,窗口摆着一座紫罗兰色的小沙发,阳光洒进来的时候屋里很美。本来以为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个人感情出了问题,接着又被从家里赶了出去。
后来我才知道,租房中介早就接到政府通知了,但没通知租户,我都没时间准备。我捧着手机问中介,“这么冷的天我一个姑娘都不知道能去哪儿”,没想到话筒对面的男中介竟然调笑着说,“那你来住我家啊。”
那一刻我愤怒到了极点,但没有任何办法,这一天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只能疯狂的找房子。
可是短短几天这房价长得好快啊。一个有独立阳台或者卫生间的小单间,已经从 2000 涨到 2800 甚至 3000 了。
我遇到事情不太爱跟父母讲,因为也帮不了什么忙,反而让他们担心。这次被清理,我爸还是看了我朋友圈才知道的。这会儿虽然我还是很难过,但还是忍不住摆弄两只彼得兔玩偶,让它俩肩并肩靠在窗户上晒晒太阳,最后拍了张照,觉得特别可爱。
“我没去过上海,只知道大领导姓张”
——梁凯,饿了么骑手,23 岁,月薪 3000
我挺喜欢现在的城市和工作。
每次躺在自己城中村出租屋里,我很少有这种感觉。但走出公寓铁门,路过一排垃圾箱,餐厅十几块钱可以吃碗面、理发店 8 块钱可以剪次头,我还是觉得北京挺好的。
之前四年,我和妈妈、弟弟住在西红门城中村,我在“百荣”小商品集散地做玩具批发。每天早上不到 7 点就起床,坐 8 站公交车去上班。玩具生意还不错,芭比娃娃、变形金刚和“智能”机器人卖的最好。
后来我忍受不了早起,尤其是北京的冬天。今年老乡介绍我去了饿了么做骑手,我可以睡到快 9 点再起来。
十天前我们在西红门的房子被清理了,搬到狼垡村。狼垡村的这栋楼一共有 3 层,加一起得有小 100 户吧。楼下有个 100 多平米的空地,上面晾着被子、衣服。到了晚上,饿了么、美团还有百度外卖的电瓶车又在那里停成一片,五颜六色的。
入职饿了么的时候我听一个老乡说,这公司不太喜欢招聘北京本地人,我问他为啥,老乡说,外地人在这有压力,干活更勤快,也更能吃苦。真假我不知道,但入职的时候在报到名单上确实没有见到北京人。
其实不久前我才知道,这公司的老板都在上海,大领导姓张。我也没去过上海,只听说那边的办公环境很好,超大的写字楼。
我们那个城中村附近有两家大超市,休息的时候带我妈和我弟去逛逛,买点碳酸饮料。夏天我带我弟去了趟北京欢乐谷,里面很多东西都是弟弟没见过的。他很开心。
梁凯妈妈,58 到家常阿姨
现在,其实我倒没觉得有多沮丧,只是我妈有点受打击。她在 58 到家当上小组长,管着 20 多个人。她觉得这工作特别好,在别人家里打扫,冬天不冷,夏天不热。
所以我俩还是达成共识,暂时还是留在北京,哪里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