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小绿
豆瓣是一个异数。这个网络平台几乎囊括了中国所有被称为文艺青年的生物。在万千个小组里生长着一批自得的年轻人,他们只讨论讨论理想,装一装格调,摆弄把玩一下文字。这里似乎只与精神和情趣发生关系。这里一度是追求个性的中国青年的精神高地。
不过如今坐拥一亿多注册用户的豆瓣,却遭遇用户活跃度严重下滑的事实。虽然文青们依然会隔三岔五的前来凭吊,但它已消褪了当年的盛景。
事实上,豆瓣用户的远去也说明十年来中国文青和世界之间的联系正发生改变。关注精神还是粮食和蔬菜之间,他们或犹疑或妥协,但改变似乎不可阻挡。
豆瓣的改变是一个既要啤酒和主义也要粮食和蔬菜的思路。但豆瓣是否真的想通了真正像一个商人一样赚钱吗?
3 月 27 日,在开会之前,豆瓣创始人杨勃(阿北)和深深通了电话。关于豆瓣这十年,阿北说,最想对用户说的话其实已经在当天的广播里说了。
3 月 6 日,阿北在豆瓣发布了一条 24 字广播:“从所有人,到所有人:感谢我们在一起。生日快乐”。
豆瓣是在十年前的这一天上线的,这是一个集书评、影评、音乐于一身的网站。 如果说 80 年代,泡妞需要在校园草地上,朗诵诗歌或弹吉他,这十年,带有精神层次的沟通与恋情,不少,在豆瓣的图书、电影和音乐的相关交流中升华。
与知乎、果壳聚拢技术宅 PK 技术、知识不同,与天涯论坛偏社会不同,与人人网的校园氛围不同,豆瓣一度是中国文青的精神栖息地。因此,它比其他任何同时代的社交网站多了一样自带属性:理想主义和逼格。它几乎聚合了中国所有的文艺青年和二逼青年,装逼与文人相轻交织勾勒成豆瓣的生态。
十年是一个自然的分段,是一代人,是一季变迁。豆瓣十年,也是中国文青的十年。他们或拥抱变化,或选择妥协。
诗与远方都在豆瓣。
理想何处安放你
大多数文艺青年有一颗玻璃心,豆瓣的出现刚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可以与现实对抗的空间。
麦田本来想了好多话,最后却只在广播里写了这么一句:“还有一分钟,十周年快乐”。这一天,他发了五条广播,都跟豆瓣十年有关。
时间回到 2008 年,一次偶然的聚会,同学向他推荐:“有一个叫豆瓣的网站你可以玩玩。”早年间,麦田组过乐队,写过歌,他说自己喜欢音乐和文字胜过生命,他觉得鲜有人能够理解他。
麦田想在豆瓣上做一个属于自己的电台。在这之前,他在 QQ 群语音开过一次私人电台直播,那个时候,他管这个叫做“私电台”。
一个叫“饺子”的女孩第一个加盟,第一次试播以失败告终,听众不到 10 人。那时,豆瓣还没有电台类音乐人页面,也没有小站,无法上传音频。
2009 年 10 月 18 日,麦田和饺子因为一部共同喜欢的电影《西雅图夜未眠》,而将电台取名为:夜未眠。
80 年代的怀旧歌曲好像是他们这代人不可磨灭的胎记,麦田总会去怀念那个理想主义的时代。他试图把脑海中关于影像和旋律的记忆,用亲历者的角度说给更多人听。
2010 年的大年三十,麦田和饺子做了一次直播,那个春节他们一人在天津,一人在陕西,隔空对话,百十个听众听着他们闲聊。现在的麦田已经想不起他们那天到底聊了什么,只记得很开心。
2012 年,麦田买了房,背负着 30 年的房贷的他也已 30 岁。麦田决定要为自己做一个叫做“如此生活三十年”的专栏,一共出了 17 期节目。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这是一种对现实的讽刺和与理想主义的诀别。
现在来看,麦田觉得当时的自己还挺有远见,在 2011 年苹果手机应用 Podcast 开启全球有声播客的巨浪来袭前,他就开始做夜未眠了。
那个时候,夜未眠粉丝接近两万。
战争与表演
一旦有了分歧,争执就会不可避免。
夜未眠最近的一期关于两性的节目,遭到了很多批评,虽然麦田已经在节目播放前提示 18 岁以下谨慎收听。
小岩井经历过虚拟战争,现在回过头来看,他感到不可思议。因为感慨于自己的女性朋友太过拜金,当晚,他在豆瓣里写了一篇《姑娘自重别把自己变成快消品》的日志,一觉醒来,粉丝就上千了。随着粉丝量的上升,骂战随之而来,一部分说他写得很现实,另一部分人则说他侮辱女性,骂战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结果是:小岩井的文章基本篇篇火爆,到现在,平均每天仍会增加 20 个粉丝。另外一些人则将他拉黑了,那个他在文章中提到的女性朋友则彻底绝交。
战争一开始是两个人的对抗,到后来变成两队人马的互骂,再后来就变成了集体狂欢。
最容易让人想起的大概就是“豆瓣母神”张辛苑和名媛晚晚的口水战,两人翻脸后开始互相扒皮,微博红人留几手(当年在豆瓣,他还叫留一手)还叫大喷子,站在张辛苑这一边,把晚晚喷得连夜买机票逃往洛杉矶。07 年红极一时的“安妮宝贝式”的女子苏烟,以各种银镯语录和自己与“叔”的缠绵情事直播,在小组出名,最后被人肉出真相,“素颜真相楼”被刷五六十页,苏烟几乎被逼出豆瓣。
当年阿尔法城刚开启,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文人相轻”——意见相左便对骂。这似乎放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都回避不了。
现在小岩井回想起当初,也承认自己太冲动、自我。
豆瓣上的很多作者都带有表演成分。在《纸牌屋》的影评中,有相当一部分开头是这样的:这部电影不错,不过我要讲的这部比《纸牌屋》更值得看。然后全篇都是作者对另一部电影的溢美之词。甚至有人做实验,将一部瞎编的名字的视频作为电影上传在豆瓣,居然在几天之后,有人给出洋洋洒洒数千字看上去专业的影评。这时,对书籍电影本身的评价和描述,在作者的“显摆”面前,似乎无足轻重。
于是,很多文青开始热衷于构建“越是小众越文艺”的鄙视链,这也让“文艺青年”一词饱受诟病。
自从豆瓣有了“同城”后,朗诗会、自弹自唱、驴友徒步归来炫耀大会等频频在线下进行。在一群气质相同的群体中,想要引人注目,必须做点不一样的事:秀恩爱、秀靓照、搏出位……不过这些都要用文青的方式去呈现,就算是看上了某个女网友,也得以文艺青年独有的方式:写几首情诗,唱几首情歌……不然对不起这个标签。
不过,有一些刻意的行为却能让人感到乐趣多多,在《泰坦尼克号》的影评里,就有一篇关于主人公 Jack 和 Rose 在不同国家的结局分析,在中国,他们结婚了,但是 Rose 遇到了一个凶恶的婆婆。
爱好画画的女白领在豆友的鼓励下坚持作画,最终成功举办自己的个人画展;72 岁的“撇撇婆婆”在豆瓣上记录自己的故事,成功走出抑郁症;一个叫“鲜衣怒马”的姑娘通过一个征对象的帖子,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爱情……豆瓣上有一个叫“我和豆瓣”的品牌小站,里面记录的大多是这样的故事。
精神高地正在落寞
十年前的战争与表演是为了塑造性格,吸引异性同性。相轻是为了理想与冲动。相聚豆瓣是为了单纯的爱好与对审美的高冷需求,但文艺青年也要生活。
在豆瓣上写第一篇影评的时候,小岩井还在日本留学。等到 2012 年回国的时候,他已经在豆瓣上写了近一百篇文章,建了一个专门讲灵异故事的小组。豆瓣有三十多万个豆瓣小组,这些小组覆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前后,还有人专门建了“世界末日论”的小组。
也是在豆瓣上,小岩井认识了同在一个城市的午歌。因为自己的初恋在宁波,大学毕业后,午歌从河北南下,不过他并没有挽回自己的爱情。
三年前,当午歌开始在豆瓣上写作时,他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成为豆瓣红人,他的新书《晚安,我亲爱的人》已经出版,书里的故事几乎是他豆瓣写作的集结。
在过去的很多瞬间,午歌觉得自己出名了。现在的他觉得时间不够用,每写一篇,都会因为有很多人关注而感到压力巨大,他反倒开始怀念以前可以在豆瓣肆意写作的日子。
小岩井也在今年 3 月出版了自己的新书,他并没有出名的感觉,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上豆瓣的频率在变少。纵使 2012 年车祸之后,小岩井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在网上。
午歌开通了微信公众号,他写的故事可以通过客户端免费读到。他的豆瓣日志已经很少更新。
午歌新书《晚安,我亲爱的人》
试图寻找与“新世界”融合的逻辑
当时代越来越难适应,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选择了改变,试图重新找到与“新世界”相融合的方式。
考虑到写暖心故事不是长久之计,小岩井和午歌开始准备做一本叫《神经志》的杂志,构想源于日本的《世界奇妙物语》,里面的内容是一些带着灵异色彩的故事,因为豆瓣上的灵异小组现在活跃度已经不高了,小岩井想换一种方式将小组延续,同时也挖掘一些新的作者。
小岩井很害怕被冠以“鸡汤作者”的帽子。他知道,鸡汤故事不会一直红下去,真正有影响力的,还是有创意、有想法的故事。
改变,是必须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后,麦田和他的团队决定放弃豆瓣小站平台和其他部分平台的更新。在豆瓣小站,听众只能看到存档节目,新节目将会在其他地方发布。豆瓣的 DJ 类小站功能还是略显单一,操作起来也不是特别方便,这也是麦田忍痛放弃的小站的原因之一。
麦田希望把听众聚集在用户体验更好的平台。目前的事实是:现在已经进入 WiFi 时代,更多的人会选择用移动设备,在上下班路上收听节目。
夜未眠电台的团队是一个松散的组织,没有一定的制度规定,大家都是凭着兴趣来做节目,不拿一分钱。一个主播的流失就意味着一个栏目的消失,另外音乐节目会涉及到版权问题,所以麦田考虑尝试类似脱口秀的节目。在信息碎片化时代,人们更倾向于听段子。
这十年,豆瓣为提高中国青年的审美做出了贡献。但因为豆瓣小组模式也让审美只聚焦于个体。
尽管如此,豆瓣仍接受着文艺青年隔三岔五的凭吊。
失去与得到
文青在凭吊豆瓣的同时,也表达对文艺精神与性格失去的怀念,就像 60 后、70 后回忆起 80 年代的诗歌和吉他时,一样唏嘘不已。
5 年前,小岩井在豆瓣最喜欢读的文章属于庄雅婷和叶子风,如今庄雅婷已经是著名作家,她的豆瓣广播停留在 2012 年的 8 月 30 日,而那个喜欢写诙谐辛辣评论的叶子风,自 2010 年 6 月后就没有在豆瓣出现了。
大部分的豆瓣作者在出名之后,很少会回归豆瓣。但是,他们还是会怀念自己当初在豆瓣纯粹写作的日子。当一个豆瓣出品的作者红了之后,豆瓣上本来与他相识的人,会自动地与其保持距离——当今很多网络红人其实只是看似风光。
3 月 6 日这一天,很多人像麦田一样发出了自己的祝福广播。有一条广播得到了很多用户的转播:豆瓣和马尔克斯先生同一天生日。这里它同样是个百年孤独的世界:它上演霍乱时期的爱情,它发生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当然更多的是约炮案),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也在这里注册,苦妓回忆录在这里发表;豆瓣既是潘石榴飘香,也有充满枯枝败叶的恶时辰。
夜未眠电台的节目现在已经可以通过客户端收听。麦田是一个纠结的人,他在怀念过去,在感慨现在精神世界的残缺,也在为自己逐渐放弃豆瓣感到惭愧。
残酷的生活本身
现实生活的不顺利是促使他们加入豆瓣的其中一个原因,十年时间逝去,当初较早加入豆瓣的这一批人,已经被生活所累,磨平棱角。
麦田第一次见到饺子是在北京,2012 年深秋的鼓楼东大街。
因为感情不顺,饺子突然飞到北京散心,一起合作了三年的节目,通过电波感受对方心跳的他们却从没有见过面。麦田决定去看看她,下着秋雨,房间的窗外可以看到古老的四合院。
回来后,麦田写了一篇《鼓楼东大街的如风往事》,并录成节目。很多人会问起他对饺子的情感,麦田只是笑笑说:要知道,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就已经非常幸运了。
饺子已经结婚了。3 月 6 日那一天,麦田在其中一条广播里写:“还没有结婚,还开着夏利,还是那颗玻璃心”。
麦田现在在大学教书,当初一起做夜未眠的五个人,当时都处于人生低谷。如今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很少再来光顾电台,有的自从离开后就没了联系,麦田觉得,如果把他们放在人群中,他还是会一眼认出他们。
写作之外,午歌的工作是电气工程师。 在书出版之前,单位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豆瓣写作,出书之后,同城一家媒体写了篇报道放在头版,单位的食堂大妈见了午歌都要问一句,能不能送她一本书。这些突然而来的热闹令午歌感到压力巨增,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失去自己的初恋后,午歌的大学同学小七从河北追到宁波成为了他的妻子,如今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他是朋友眼中的“令狐冲”,有着北方男人的江湖气。
小岩井除了写作、翻译外,另一个身份是日语老师。他的生活很简单,上完课后就回家,养了一只猫,担心因为熬夜身体变坏,每天健身。纵使他也承认自己用豆瓣越来越少了,但还是保持着一周更新一次的的频率,有一些更新别人是看不到的,他将内容隐藏了。
看到阿北在豆瓣上发出广播后,午歌与小岩井通了电话。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喝了 11 瓶啤酒,麦田则在电脑上翻着豆友们的广播,毫无睡意。